“贱命”与“贵人”：从一桩惊世骇俗的婚事说起
徐童和唐小雁结婚了。这两个人，名气不算大，但却在文艺爱好者的小圈子里卷起了一股旋风，这几天总看到有关注的人在谈论他们，还不止一个朋友说，这个结婚的消息，是2023年知道的第一桩喜事。
该怎么描述这两个人还有他们的关系呢？最简单直接吸引眼球的说法，就是一个纪录片导演，和一个开过色情按摩店的老板娘，经过十几年拍摄与被拍摄的合作关系，最后结婚了。已经有自媒体这么写了，标题直接就是“导演娶老鸨”，很多人点击转发，但我看了却不太舒服。人家唐小雁做过的职业可多了去了，开按摩店只是其中的一小段，而且十几年前就不干了，最近这些年她已经随徐童跨入电影圈了。可只要媒体写她，总还是要拿“老鸨”说事，还特别注明生怕读者看不到，这算是尊重人吗？
我觉得，这桩婚事最特别的地方，并不是唐小雁曾经做过老鸨，而是这两个人各方面呈现出来的强烈反差。
徐童是典型的那种精英知识分子，出生在皇城根下，中国传媒大学毕业，拍出来的纪录片作品在业内广受好评，还经常去国外放映，是国内纪录片界响当当的人物。
唐小雁呢，出生于东北农村，从小就被家人指使干活挣钱，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出去打工，足迹踏过大半个中国，接触过三教九流各种职业，卖过苦力，做过生意，进过传销，被骗，被打，被两次强奸，交过几十个男朋友，结婚后又离婚，漂泊起伏十几年后还是一事无成，孤身一人，于是动了捞偏门的心思，开起按摩店。（关于唐小雁的经历，详细情况可以看这篇自述：不认命的东北女人）
总之呢，一个是上流精英，一个是底层草根；一个是读书人，一个总把自己“没文化”挂嘴边；一个一直拍纪录片事业上顺风顺水，一个四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。
我第一次知道他俩，是因为《锵锵三人行》节目。当时他们的这种反差就很明显，唐小雁彪悍豪迈混不吝，用词江湖气很重；徐童就文质彬彬拿腔拿调，时不时要补充一些学术观点。
这两个人，是怎么会走到一起的，关系是怎么越来越亲近的，最后怎么还结婚了呢？如果光看以上文字介绍，肯定会一头雾水，觉得不可思议。可是只要你看过徐童拍唐小雁的那几部纪录片，主要是《算命》和《老唐头》，你就会理解，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。
徐童虽然是文化精英，但他从不高高在上，他就喜欢往下看，关注和拍摄的对象永远都是底层人，尤其是那些逸出常轨之外的社会边缘人：妓女、流浪汉、乞丐、残疾人、罪犯、小混混。他将这些人合称为“流民”。这些人通常住在城乡结合部，居住环境脏乱差，交往的也都是三教九流，是高贵精英往往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。而徐童就恰恰喜欢跟他们待在一块儿，观察他们，记录他们，理解他们。看徐童的纪录片，也许一开始会带着点猎奇或者同情的心理，但看着看着，观众的眼光就会变得平视，不偏不倚地进入那些边缘人的生活。
我猜，徐童之所以选择这样的题材，除了身为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之外，应该也是从这些边缘人身上看到一种别样的审美趣味吧。这些人都特别的跟随本能，不藏着掖着，会对着镜头吵架、骂脏话、谈性说爱、荤素不忌。粗鄙的另一面，是生猛，是活力，是真实的力量。身为一个纪录片导演，最需要捕捉的不就是真实的力量吗？
所以徐童一定是喜欢他所拍摄的人物的，而唐小雁，就是他的所有拍摄对象里，最有魅力的一个。看过纪录片的观众，应该多数都这么觉得。
其实不管是在《算命》还是《老唐头》里，唐小雁都是配角，故事主线根本不是围绕她。《算命》讲的是一个残疾老头给人算命的故事，唐小雁只是其中一位找他算命的主顾，因为算出来她是孤单命，于是将名字从唐彩凤改成了唐小雁。至于《老唐头》，那是徐童认识唐小雁后去她老家玩，见她爸特别健谈，经历也特别传奇，于是就想拍她爸，唐小雁只是作为主角的女儿有几个镜头而已。
可只要镜头对准唐小雁，你就很难不被她吸引。她的语言是那么生动，有一股强劲泼辣的江湖气息，同时又有东北人特有的幽默感，有时也会流露身为一个女性的敏感细腻，这种种因素综合到一块儿，就会让她的表达自成一体。这种感觉用文字很难讲清楚，还是看视频吧，我在《算命》里截了两段，这段是唐小雁对着镜头讲述自己第二次被强奸的经历：
这段是一个喜欢她的男的在按摩店赖着不走，结果被她拿大棍子轰出去了，男的挨了一顿揍，脑袋开花缝了几针：
对性和暴力都不避讳，好像无所谓隐私，也无所谓形象，那么彪悍，那么直接，尽显强韧的生命力。在她之前，我很少在镜头里看到这样的女人，就算有，也是在虚构的剧情片里，而不是真实影像。可事实上，这样的女人在现实中尤其是农村其实并不少，只是不被注意更不会被记录罢了。
唐小雁当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。她曾经也是娇弱如花的少女，只是迫于压力过早走上社会，见过太多风刀霜剑严相逼，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，或者受到伤害后少一点痛苦，只能慢慢让自己变得粗糙强硬。
这种强悍也许也有基因和家庭环境的影响。她是家里的小女儿，按说应该是要被格外宠爱的，可她说自己从小就总被父亲揍。后来到父亲垂垂老矣，她却选择和解。《老唐头》里，她回老家，只知道和父亲逗乐，完全看不出什么矛盾。父女俩竟然玩起了一种吞火的游戏，把一堆蜡烛点燃，看谁能一口吞下更多的火焰。这一幕就能看出彪悍基因在父女间的传承。（此处温馨提醒：小孩请勿模仿）
在以上影像的基础上，你再看《锵锵三人行》那期节目，就更会觉得有意思了。每次看到有人谈论他印象最深的《锵锵三人行》嘉宾，唐小雁绝对是绕不开的名字，虽然她只上过这一次。回看这期节目，也会不由感慨，当年的电视节目尺度还能大到这个样子，虽然窦文涛一开始就强调唐小雁是“反面典型”，可谁都知道那只是打预防针，后面都是以夸为主的。
完整节目视频还真被我找到了，点进去可看：
视频 | 20130610 （徐童、唐小雁）女人贞洁已不值钱 处女才值六千块
那还是2013年，《算命》和《老唐头》刚拍完，他们对外宣称还是哥们儿关系，是合作者，结下的是革命友谊。但是很多种子已经在那时候埋下了。
徐童和唐小雁之所以最终能成为人生伴侣，除了徐童欣赏唐小雁身上的魅力，我觉得至少还有两个原因。
一是“义气”，两个都是特别讲义气的人。
《算命》拍摄期间，唐小雁的按摩店被查，在店里工作的干女儿当场被抓，然后被逼着又把唐小雁供出来，她也被抓进看守所了。这时她想起徐童，辗转联系到徐童，让对方帮忙捞人。徐童一听消息立马从外地赶到北京，抵押了自己的车，凑了七万块钱，把唐小雁捞了出来。唐小雁当时就对徐童说：“你让我干什么都行，你要我的命我也给。”
唐小雁自己也是讲义气的人。虽然她是因为干女儿的背叛才被抓的，但她出去后还是想办法又把干女儿也捞了出来，因为当初就因为这个干女儿可怜才立誓要照顾她，也能理解她供认自己是迫于无奈。
所以，这两个义薄云天的江湖儿女，当然是会惺惺相惜的。
另一个原因是“相互成全”，两个人都帮助对方完成了自我实现。
首先是唐小雁成全了徐童的事业。虽然几部片子里都是配角，但她毫无疑问已经成为徐童作品里最重要的人物形象。没有唐小雁，徐童的作品会失掉很多色彩。而且，因为唐小雁的关系网特别复杂，徐童通过她又找到了很多有意思的选题，然后还要拜托唐小雁去跟拍摄对象沟通，因为唐小雁社会经验太丰富，很多话只有她去说才管用。这样时间长了，唐小雁就成了徐童离不开的左膀右臂。
然后徐童也成全了唐小雁的自我意识觉醒。在徐童拍她之前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贱命一条，无足轻重，活一天算一天。《算命》之后，她开始被看见，可以参加各种电影节和放映会，走红地毯，接受采访，与公众交流，感觉自己也是个人物了。最重要的是，她头一次体会到，作为人有尊严地活着是什么滋味。那之后，她就有意识地提升自己，抓住一切机会学习，学拍纪录片，和有文化的人打交道，想要摆脱过去那条不断沉沦的生命轨迹，想要向上走，活出崭新的自己。
现在，唐小雁和徐童已经是同行了，他们是人生伴侣，也是事业伙伴。唐小雁总说徐童是自己的贵人，把自己从贱命里拯救了出来，结婚的时候还对徐童父母说自己是“高攀”了。可徐童不这么认为，他觉得唐小雁自己的努力更重要。在一个采访里，他把人生比喻成打麻将，他徐童最多起到的也就是麻将机的作用，帮唐小雁洗到了一副好牌，至于能不能胡牌，还是要看唐小雁自己怎么打。
既然是相互成全，那么到底谁是谁的贵人，还真不一定，或者说两人是互为贵人吧。至于说贱命，看过了那几部纪录片后，我只觉得，芸芸众生，命都是微贱的，所谓命如草芥，是一种过于普遍的状况。尤其是经历了这两三年，这种认识只会更深吧。而能让我们脱离贱命的，只有自己的内心，要让它强大，要让它去追求尊严。在这一点上，谁敢说唐小雁是贱命呢？有几个人能做到比她的内心更强大呢？
看了徐童和唐小雁最近接受采访的视频，能明显感觉到两个人都有了很大变化。徐童变黑了，变壮了，气质变野了，更接近他那些拍摄对象了。唐小雁妆容变精致了，举止也变规矩了，少了很多脏话。这两个人是在互相靠近，互相影响的。
虽然有一丝丝为唐小雁没了以前那种粗粝彪悍的精气神而失落，但主要还是高兴，祝贺她能逆天改命过上更好的生活。同时我觉得之所以有那么多人为他们俩结婚而高兴，主要也是因为我们有一种共同的价值观：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可以平等相处的，不应该根据出身、学历和职业来划分贵贱。我们乐于看到打破那种陈腐观念的事情发生。这才是结婚背后真正让人欣喜的原因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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